这部电影马上将在内地( dì)上映，但考虑到香港近年( nián)社会心理的独特性，以及( jí)删减及配音的影响，我想( xiǎng)它很难获得同样广泛而( ér)强烈的共鸣。
努力在上映( yìng)之前把影评赶出来。不是( shì)为了骗你一张电影票，而( ér)是替主创翻译翻译，《破地( dì)狱》如何拓宽了地狱与超( chāo)度的边界，也希望更多正( zhèng)经历地狱的人得一场超( chāo)度。
破的前提：不要美化
人( rén)类的文化，大多起源于祭( jì)祀。而祭祀，就是渺小在无( wú)常面前无奈抗争的起舞( wǔ)。
无论科学如何进步，无论( lùn)理性如何受到推崇，只要( yào)生老病死一日未完全可( kě)控，迷信就一日不会消亡( wáng)。这是殡葬仪式长盛不衰( shuāi)的根基，亦是本片将“破地( dì)狱”美译为“The Last Dance”的原因。
但除了( le)英文译名之外，本片对于( yú)死亡的刻画堪称地狱般( bān)真实，让观众仿佛去地狱( yù)门口晃了一圈，随之得以( yǐ)尝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舒( shū)畅。
比如，电影没有美化死( sǐ)亡。
开场还没几分钟，我们( men)就和刚入行的道生一样( yàng)，在自以为做了些心理准( zhǔn)备的情况下，迎来一堆腐( fǔ)骨的视觉暴击。
看着丧礼( lǐ)经纪从不知年份的陈骨( gǔ)上，一点点剔除残留的毛( máo)发和组织，肯定会有观众( zhòng)后悔饭后来看电影的安( ān)排。
更别提后面帮尸体做( zuò)防腐、以年轻演员陈珮欣( xīn)为本体制作的女尸翻模( mó)……
回想以往的华语影视作( zuò)品，真实展现或是处理尸( shī)体的情节虽不少见，但多( duō)数出现在刑侦类作品中( zhōng)。而故事片中的死亡，多因( yīn)担心观众接受度而降低( dī)尸体的存在感，有些尸体( tǐ)甚至因为上妆过度而靓( jìng)过生前。
《破·地狱》是传承丧( sàng)仪文化的电影，但它也在( zài)用每一个镜头语言告诉( sù)你，无论生前何人，无论死( sǐ)后如何大搞丧仪，都不过( guò)是白骨一堆，腐肉一坨。
电( diàn)影亦没有美化殡葬行业( yè)。
同样做继承传统的主题( tí)，内地影视往往会聚焦传( chuán)统之精妙复杂，从业人士( shì)之坚贞，但由于市场经济( jì)冲击，因而青黄不接。本片( piàn)初看类似，实际却反其道( dào)而行。
深度老龄化之下，香( xiāng)港殡葬业反而成了经济( jì)寒冬中极少数稳定的行( xíng)业之一。前辈明叔说，“这一( yī)行有心跳、有呼吸就会做( zuò)”，可见行业门槛之低，堪称( chēng)一个没面子有里子的好( hǎo)工作。
《破·地狱》坦诚地承认( rèn)，无论叠加多少传统光环( huán)，今天的殡葬行业也不过( guò)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员( yuán)，也有很多视逝者为鱼肉( ròu)、在打斋时偷偷用手机看( kàn)球、上班穿道袍下班拜耶( yé)稣的人。
说到底，你家的人( rén)生大事，人家的朝九晚五( wǔ)。都说上班如上坟，行尸走( zǒu)肉还不是大多数么。
正因( yīn)如此，文哥与道生才仿若( ruò)地狱里的活人一样稀罕( hǎn)。没人见过地狱，但如果它( tā)存在，能破地狱的人必是( shì)这副模样。
真实呈现死亡( wáng)与地狱，才让“破”有了合理( lǐ)性。
亲眼看过尸水与腐骨( gǔ)，才知有心跳、有呼吸，何其( qí)美好。
而行尸走肉地度过( guò)任何一天，又何其遗憾。
破的矛盾：同在地狱，先( xiān)渡何人
预告片中的这句( jù)“生人都有好多地狱”，相信( xìn)很多人没看电影之前就( jiù)记得了。
相比直面死亡与( yǔ)殡葬的真实，本片更大胆( dǎn)的应该是并没有流于喋( dié)喋诉苦，而是通过几次详( xiáng)略冲突，沉默却坚定地叩( kòu)问着观众一个问题：
当一( yī)个社会里，死者与生者同( tóng)在地狱，到底破地狱是应( yīng)该死者为大，还是生者为( wèi)先？
请注意，在这个问题里( lǐ)，死者与生者的范围不妨( fáng)拓展一点。
让我们从狭义( yì)到广义地走一走这几场( chǎng)“救生抑或救死”的冲突，相( xiāng)信中年观众会感受更深( shēn)。
第一层( céng)，活人地狱。
甄小姐的儿子已( yǐ)长眠近半年，而接受不了( le)幼子夭折的她拒绝为遗( yí)体下葬或火化，坚持寻找( zhǎo)肯帮她做遗体保存的人( rén)（注：在香港，入殓后可存放( fàng)于义庄）。
在接不接这单生( shēng)意的问题上，道生与文哥( gē)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 tū)，结果是两人无法互相说( shuō)服，但文哥让步达成了合( hé)作。
作为敬畏鬼神地狱的( de)内行，文哥的发言完全是( shì)从先渡死人出发：
这一场( chǎng)戏，道生没有反驳。
你可以( yǐ)解读为他是愧疚于见钱( qián)眼开的不纯动机，毕竟谁( shuí)都无从考证，他是否是阻( zǔ)断幼子投胎大计的帮凶( xiōng)。然而谁都看得出，母亲只( zhǐ)要一天没有如愿，就一天( tiān)不肯走出这活生生的地( dì)狱。
你可以说这个母亲是( shì)自作孽，但一个母亲做了( le)什么孽，要遭受这场丧子( zi)之劫？又何至于被冠以“癫( diān)婆”的污名，不配有一个人( rén)站出来渡她一回？
道生，粤( yuè)语谐音“渡生”，注定会选择( zé)先渡生人。
从这一次开始( shǐ)，他看清了自己与传统治( zhì)丧理念的不合之处，决心( xīn)不再邯郸学步，而是做一( yī)个以超度活人为先的丧( sàng)仪经纪。
第二层，穷人地狱。
当明叔( shū)向文哥介绍道生时，认为( wèi)急着赚钱是他的优点，因( yīn)为工作动力更强。但清高( gāo)的文哥却对此嗤之以鼻( bí)，认为贪财的人没资格入( rù)行，所以他多次强调道生( shēng)是外行，也常用贪财来明( míng)嘲暗讽。
看在合伙的面子( zi)上，道生尽量过耳不闻。
直( zhí)至那晚茶餐厅，也许是胸( xiōng)中块垒堆到了喉头，也许( xǔ)是独自吃饭的文哥心有( yǒu)不忍，他终于鼓起勇气跟( gēn)这个清高又古板的老头( tóu)解释，也帮无数中年香港( gǎng)人说出了积压几年的心( xīn)里话：
50多岁还没熬到财富( fù)自由，不是他好吃懒做。
香( xiāng)港过去几十年的红利，被( bèi)金融和地产独享。其他行( xíng)业的普通香港人，很难在( zài)物价飞涨之下留多少积( jī)蓄。熬到做老板还攒下一( yī)间房的他，已是很不容易( yì)。
疫情之中，他在关门避险( xiǎn)与负债经营之间选择了( le)后者，谁知疫情持续整整( zhěng)三年。而疫情后，本地人缩( suō)减开支，游客减少，贷款利( lì)息飞涨，他摘得下口罩却( què)摘不下债台高筑。
电影中( zhōng)涉及了东、西宗教，几乎所( suǒ)有的宗教都说，贪是原罪( zuì)。他们为勤劳节俭许诺了( le)死后的天堂、来世的幸福( fú)，却对努力却仍贫穷的现( xiàn)世不公三缄其口。
《M型社会( huì)》中指出的收入及资产两( liǎng)极化趋势，正在全球上演( yǎn)，疫情后更为普遍。一边是( shì)越来越少的、呼吸就能赚( zhuàn)钱的人，一边是越来越多( duō)的、更加辛苦却无法阻止( zhǐ)积蓄下滑的人。二战后的( de)中产增长时代，已成历史( shǐ)。
文哥能清高，不过在于有( yǒu)张稀缺的行业牌照，有房( fáng)无贷，也还清了子女债。
道( dào)生与文哥的诸多不同，有( yǒu)性格造成的，也有时代造( zào)成的。但强说道生没有资( zī)格入行，不过是文哥一叶( yè)障目。
说到底，有什么资格( gé)不资格，但看有心没有心( xīn)。为死人守资格，断他人生( shēng)路，可不是“破地狱”的初衷( zhōng)。
文哥开不了口，但他把执( zhí)照无偿地传给了道生，也( yě)在遗书中承认自己被道( dào)生说服。
希望现实中各行( xíng)各业的老前辈，在指责年( nián)轻人满眼是钱、没资格从( cóng)业的时候都想一想：
大自( zì)然的一切本是免费的，是( shì)谁制定了城市里收费的( de)规则，又把年轻人带到这( zhè)些地狱里煎熬呢？他们自( zì)己的资格，到底是源于更( gèng)高的天资，更高的艺德，还( hái)是纯粹早生了几十年呢( ne)？
第三层，女人地狱。
女性困境( jìng)，本片讲得或许不好，但是( shì)在一部两大男主的电影( yǐng)里，把女人困境放进压轴( zhóu)戏，是我没预料到的。
其实( shí)最终聚焦郭文玥之前，前( qián)面几位女人的故事已值( zhí)得玩味，当然这未必是导( dǎo)演有意安排。
比如那个少( shǎo)子夭折的故事里，孩子的( de)父亲去哪里了？是没陷入( rù)与她一样的悲伤，还是也( yě)觉得她疯了？
比如那个中( zhōng)年丧偶的故事里，妻子与( yǔ)同性恋人是婚前还是婚( hūn)后相识？让她不能在生前( qián)挣脱这段无爱婚姻的，是( shì)世俗的眼光还是物质的( de)压力？
说回郭文玥，电影对( duì)她困境的表现虽然脸谱( pǔ)化，但也算全面。
在家里，她( tā)比哥哥更愿意继承爸爸( bà)衣钵，但被天然剥夺了资( zī)格，只能更努力地自谋出( chū)路；
在工作中，她是女救护( hù)员，在施救的时候更容易( yì)遭遇病人家属的质疑；
在( zài)双方自愿的关系里，我们( men)无从知道那个同样有错( cuò)的男医生，有没有也在大( dà)庭广众下挨一耳光。
曾经( jīng)，郭文玥始终觉得，家里的( de)地狱是父亲一手打造的( de)；但葬礼上父亲同行的反( fǎn)应，应是让她第一次切身( shēn)感受到，这地狱其实是来( lái)自父亲一生所处的世界( jiè)。
而父亲，不过是到死才有( yǒu)胆量，为她破一次地狱。
东( dōng)亚女人面对的地狱，有些( xiē)像破地狱的行规，是披着( zhe)传统外衣的明面歧视；而( ér)更多的，则像棺材一样，明( míng)明死了很久，明明内核只( zhǐ)剩一捧灰，还是深埋在这( zhè)片文化的土壤中，世世代( dài)代难以撬动。
第四层，中年地狱。
把这一层放在最后，并( bìng)不是因为这一层最苦，只( zhǐ)是前几层多是无奈的承( chéng)受，而这一层有熬心的抉( jué)择。
文哥的长子郭志斌，是( shì)靠父亲赏饭的儿子，是听( tīng)老婆安排的丈夫，是不如( rú)妹妹独立的哥哥。
诸多身( shēn)份里，没有一个需要他做( zuò)主，而他也惯于被人做主( zhǔ)。哪怕是认识不久的道生( shēng)，都能找到他一条软肋来( lái)拿捏他。
他没有脾气，没有( yǒu)信仰，也没有本事，看得人( rén)不得不说，扑街真是条好( hǎo)命的寄生虫。
所以当这个( gè)看似应该接受任何安排( pái)的人，第一次违逆妹妹安( ān)排的时候，我们都和郭文( wén)玥一样震惊，也才意识到( dào)这个看似躺赢的寄生虫( chóng)，其实也在地狱里煎熬。
父( fù)亲拜道家做破地狱，儿子( zi)进名校却要父母信基督( dū)。他是无所谓信什么的，却( què)信什么都是错；
父亲中风( fēng)需人照料，可儿子错过了( le)本地名校又只能移民谋( móu)出路。他是没什么本事，可( kě)再有本事的人也无法分( fēn)身来解这困局。
上有老下( xià)有小的中年地狱，恰如前( qián)文“渡生还是渡死”的抉择( zé)：先还父母恩，还是先尽父( fù)母责？
这一次，为了儿子多( duō)一条生路，他只能把父亲( qīn)的余生之路拜托给妹妹( mèi)，挺身做一次逃兵。
这种地( dì)狱独属于香港这种折叠( dié)过于严重的大城市，三六( liù)九等从小划分，父母的阶( jiē)层决定孩子的起跑线，而( ér)M型社会又不进则退。更多( duō)的中年人已如道生一样( yàng)，为了逃避这种地狱而自( zì)断。
访问中有人问( wèn)黄子华，最后道生那段决( jué)心做孩子父亲的释怀自( zì)白，是否也代表他的心声( shēng)？
这个年过花甲却单身无( wú)子的脱口秀演员笑笑说( shuō)：“澄清下，那是导演的心声( shēng)，不代表本人立场哈。”
想起( qǐ)余华最近有本文集，标题( tí)叫《我们活在巨大的差异( yì)中》。一个写过《活着》的人，还( hái)能为感受到的差异动笔( bǐ)，本身就说明这差异是何( hé)等骇人。
生儿育女本是天( tiān)性，想给子女最好的更无( wú)可厚非。如果中年人地狱( yù)不得消解，只怕白事的生( shēng)意会一直好过红事。
破的( de)意义：有路可出，近乎天堂( táng)
破地狱这个习俗，并不代( dài)表打破了地狱，只是象征( zhēng)喃呒师傅打开地狱之门( mén)，引导先人亡灵从地狱中( zhōng)脱离出来，早日轮回。
即使( shǐ)在迷信的想象里，老祖宗( zōng)也没想过能消灭地狱，而( ér)只是为在乎的人破出一( yī)条生路。
道生没有跳过一( yī)次破地狱，却从始至终在( zài)为人为己破地狱。
小孩无( wú)法复生，至少把母亲当作( zuò)客人来尊重，尽力达成她( tā)的心愿，让她早得解脱；
红( hóng)事做不下去，就带着伙计( jì)做白事，还清债务，从头开( kāi)始；
改变不了老祖宗的规( guī)矩，起码可以在老友的葬( zàng)礼上，顶住压力让他女儿( ér)完成一场破地狱；
不做父( fù)母或许免入地狱，但若不( bù)离不弃的人生伴侣坚持( chí)，地狱似乎也值得走一遭( zāo)。反正他双亲已逝，比起郭( guō)志斌已经算轻松上阵。
近( jìn)年谈及香港，关键词似乎( hū)总离不开移民、萧条、贫富( fù)悬殊、不复从前。但比起媒( méi)体报道的香港，电影中的( de)香港更值得细观。
香港至( zhì)今仅有三部票房过亿的( de)华语电影：《毒舌大状》、《九龙( lóng)城寨之围城》和《破·地狱》。香( xiāng)港影评人说，它们的共性( xìng)是在无可改变的绝望之( zhī)中，奋力搏出一点希望。
这( zhè)是留下来的香港人，经历( lì)了对峙、疫情和加息通胀( zhàng)的人，努力正视创伤，在新( xīn)的时代凝聚新的香港精( jīng)神。这也是流媒体时代，戏( xì)院、演唱会、电影院仍然存( cún)在的意义。
像“破地狱”之类( lèi)的祭祀一样，让渺小有所( suǒ)寄托，是以获得反抗绝望( wàng)，面对明天的勇气。
我想，不( bù)只香港人需要，每个人都( dōu)需要。
电影之外( wài)
香港年轻演员刘俊谦在( zài)一段采访中说，有段时间( jiān)香港出了很多社会题材( cái)的电影，但是你能感觉到( dào)香港观众已经不想再看( kàn)那些话题，太沉重了，只想( xiǎng)看轻松的。
所以近年香港( gǎng)电影投资方，只押宝喜剧( jù)题材。想用《破·地狱》这么沉( chén)重的题材拉到公司投资( zī)，着实需要名气不大的陈( chén)茂贤导演费一番心思。
好( hǎo)在，他此前主要作品都是( shì)喜剧。主演黄子华与许冠( guān)文，更是香港两代知名喜( xǐ)剧演员。这个标准的喜剧( jù)班底，或许放松了投资人( rén)的警惕，以为他们会拍一( yī)部笑中带泪的电影。
坏消( xiāo)息是，没什么笑点。好消息( xī)是，看似只为喜剧买单的( de)香港人为这部电影狂买( mǎi)单。
虽然导演努力限制两( liǎng)位喜剧大师临场加梗，但( dàn)两位自然的表演还是多( duō)次让观众忍俊不禁。我看( kàn)了两场，听笑声点缀在此( cǐ)起彼伏的抽泣中，觉得用( yòng)喜剧演员拍殡葬电影，确( què)实有点黑色幽默感。
类似( shì)的题材近年作品很多，我( wǒ)看过《人生大事》也看过《不( bù)虚此行》，但跟本片还差几( jǐ)重境界。
唯一我觉得可以( yǐ)一较高下的，是童话般的( de)《寻梦环游记》，不过《寻梦环( huán)游记》更适合作为给孩子( zi)们的启蒙。
成年人，尤其是( shì)对死亡讳莫如深的华人( rén)，迟早需要面对《破地狱》这( zhè)种真实，也需要一场精神( shén)上的“破地狱”。
非要吹毛求( qiú)疵的话，结尾引用白居易( yì)的“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 ròu)恩。抖擞垢秽衣，度脱生死( sǐ)轮”，虽然吻合破地狱的情( qíng)景，但意境上不够超脱。
我( wǒ)会建议换成李白的这几( jǐ)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 guī)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 gǔ)尘。
愿我们在生死地狱面( miàn)前，都有为自己破地狱的( de)勇气，为他人破地狱的义( yì)气，地狱中寻得生路的福( fú)气。
P.S. 谨以此文，祝琼瑶阿姨( yí)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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